《竹村韵语剩稿》精选

江右诗社 · 发表于 2006-12-22 09:59:37

吕小薇著 作者简介：吕小薇，名蕴华、号竹村，江苏武进人。一九一 五年正月十七日出生。三三年毕业于无锡国专。抗战中，流寓 江西。从事中高校教学及古籍整理工作四十余年。曾任江西诗 词学会副会长及《江西诗词》编委。平生酷耽吟咏，尤嗜填词。 曾从唐文治、钱基博、陈衍、朱叔子、冯振、叶长青、王蘧常 等先辈学古文辞 临江仙——题画（一九三二年，于无锡国专）   昼暖日长人渐静，玉纤团扇轻轻。   蕉心未展似侬心，摇愁愁不去，庭院碧阴阴。   好梦分明醒后忆，梦醒方悟情深。   炉烟飞散又重凝，两般都寂寞，一样杳难寻。 菩萨蛮（一九三四年秋，与卢沅，周振甫，吴德明等同学五六人， 游吴淞野宴。诸君各携酒肴，为余饯别也。醉成三阕，今但记其二矣。）   故人情似拦江石，欲拦江水如留客。莫道水无情，请听呜咽声。   为君浮大白，邀共中天月。一样洁秋空，明宵同不同？（次日即行）   劝君莫问今何夕，潮痕早没沙滩血。残垒在西边，哀鸿绕暮烟。 霓虹灯似雾，歌媚“毛毛雨”。谁唱大刀环？长城山外山。（时指认 淞沪抗战遗迹，国事苍茫，共起唏嘘）  金缕曲（一九三六年七夕前，应衡九约，游姑苏天平山。观山 前所谓“万笏朝天”者。既而独上觅吴王台，遥瞩太湖天际。衡九以病 后心悸未登。下，共谒万松林范墓。归作〈金缕曲〉二阕，以纪兹游 相许盟心之约。稿久散失，仅记两首之残，合为一词，以存永念。一九 八七年老薇追记） 昨夜山灵语，道姑苏、天平幽胜，待小薇去。晓起驰轮三百里， 惊破空山烟雾。便谢却、人间尘土。怪石嶒崚森万戟，甚朝天玉 版奴媚主！看列阵，刑天舞。   吴宫废址今何许？上荒台、渺然四顾，凉生袂举。目极沧浪悬 一棹，记取盟心尔汝。肯闲誓、明朝牛女？夭矫龙蛇影外路，共 斯人忧乐迈千古。同下拜，松间墓。 长相思  一九三六年   聚有情，别有情，梦里吴山点点青。如何梦易醒？   风满庭，月满庭，花影人愁看不清。阶前寒渐生。 蝶恋花——南桥送别衡九（一九三七年初春） 高下桑林行客路，车过湾儿，便似天涯阻。 只有离情遮不住，山山水水和他去。 回首碧云斜日暮，独自归来，此恨知何数！ 融雪檐头声似雨，断肠都在无人处。 清平乐——去泰和水程，又是一番播迁。 芦滩风过，系定舟犹簸。 水上寒星摇几个，露下长天似涴。 隔汀明灭渔灯，依稀笑语收罾。 禁得凌波悄坐，明朝还是征程。 贺新凉——避寇泰和，病中两得晴梅馆（孙伯亮）自沪来书，                    谱此寄答。 苍莽西风里，却谁知、眼前景物，关山万里。犹是江南行吟客， 暗数天涯知已。叹凋零、而今余几？一纸殷勤凭慰藉，两三行 抵得盈千字。愁与恨、都勾起。 病中情绪原难理，又怎禁、经春历夏，肌销神萎。亲椁未埋丙舍 冷，哀彻流亡心肺。想魂魄、望儿归祭。有弟已兮生死绝，任迷 途不返惭人姊。书至此、肝肠碎。 历历当年事，凭一腔、女儿情性，多惭名士。肯与浮生随俯仰， 自有文章相慰。更默许、两心相倚。薄海同仇烽火急，向中厨 琐屑米盐计。强欢笑、承菽水。 西江地湿多魑魅，更那堪、故乡沦落，旅人憔悴。稚子绕床呼阿 母，未解娘心悲喜。但小手、为娘拭泪。窗外萧萧黄叶坠，想晚 来风紧秋深矣。拥衾枕、难成睡。 昨又音书至，喜居然、逋仙今日，梅妻鹤子。孤馆春寒浑似梦， 为问当年处士：应不再、清愁满纸。好把麟儿娱白发，算人间福 庇无逾此。遥羡汝、泪盈眦。 原知海上居非易，幸吾兄、中年渐定，滑稽酬世。肠热未妨双眼 冷，笑看海楼蜃市。要坚信、河清能俟！十里梁溪偕隐地，倘归 来有约君须记。常置酒、邀相醉。 菩萨蛮 白苹香送西江水，乌篷梦断离鸾泪。红豆早抛残，霜风变酒颜。 迢迢千里路，惯了天涯住。莫漫忆江南，吴山眉黛寒。  沁园春——残荷寄示鸥客 记得年时，低拥绿云，净植清涟。正垂鬟娇小，照妆娴雅；只曾自 许，肯为人妍？明镜窥来，暗香浮去，消受碧湖风月烟。多情误、 忽相逢倾盖，不尽缠绵。 玲珑七窍心田，便折断情根丝也牵。奈韶光似水，乍胎黄子；西风 如拂，渐落红颜。欲问栖鸥，旧盟何似？别有苹花正可怜。黯然处、 满银塘悄悄，玉露娟娟。 蝶恋花——戏赠鸥客（1）一九四三年 脱手黄金三百万（2），冰炭人肠，都逐秋蓬转。 作茧情丝还怕短，螺杯都为斟愁满。 回首江南芳草岸，一水盈盈，曾照风花乱。 人去香销春不管，曲痕又向天涯浣。 注（1）竹村按：鸥客，衡九当年自号，衡九尝心有所属，以义持躬，遂隔 秋水，而伊人浑不知也。   （2）借定庵句。 醉花阴——题所临易安居士折菊图  一九四五年 寂寂垂帘纹似水，帘底人憔悴。 庭院悄成秋，折得黄花，花在西风里。 词坛千古真何事，莫慰当年意。 小唱太销魂，写罢容华，掷笔怆然起。 金镂曲——一九四五年秋，日寇投降后数日，在银坑惊闻地        质调查所傅徽弟泰和殉难，痛悼成此，并唁令姊舜华。 避难千官走，剩荒村、凄凉文物，书生殉守（1）。落日平芜思往事， 乱世人间鸡狗。叹沟壑、吾民惯受！忍辱偷生何等事（2），想刀丛怒 目嗔余丑。留碧血、映牛斗。 论交雁序澄江右，记城郊、春秋佳日，往来杯酒。弱姊心伤谁慰藉？白 发倚门望久（3）。频入梦、游魂知否？争信人间有此别，痛河清不见斯 人寿！遥奠处、泪盈袖。 注：（1）所址在泰和水东某村，徽弟时为副主任，恐地质资料散失，慨 然自任留守。（2）“忍辱”句，盖原传被执不屈而死。后见舜华于南昌， 方知当日近水东时，为返救邻家老妇，不及避走，遂及于难。乃改“忍辱” 句为“从井救人身未惜”。徽弟高安人，青年地质学家，闻曾参加“民先”。 （3）老母不知死讯，时或梦见，犹自语“吾儿何不归来？” 蝶恋花——一九四七年傅抱石先生画展于南昌，读先生屈原行吟          图，遂赠以词。图盖作于重庆抗战时也。 黯黯少洲洲欲暮，四塞荒云，叠叠无重数。 若有人兮临远渚，陆离长剑行何处？ 清狖啼空星夜雨，帝魄谁呼？红泪浇黄土。 游目沅湘吟自苦，骚魂画意耿千古。 蝶恋花——一九四九年初，衡九省亲，归自广州。既而以任职之       庆丰纺织公司迁港生产，来电催返。其时交通梗阻，只得绕道福州、       厦门，再谋航飞。临去前夕，置酒送别。 檐树呼风天失翠，酌酒温杯，且共寒窗底。 絮语离愁先万里，明朝何处征衣泪？ 衣食男儿无好计，聊复成行，休说心头愧。 百岁糟糠甘自味，冬天过了春来是。 庆春来——一九四九年初春  夏历戊子除夕，案头红梅怒        放一枝，晴光掩映，顾盼生姿。入夜，有捉草龙瓜灯喧舞于户        外者。欣然制此，以迎新岁。 有一枝红艳向人开，问酷寒、而今何许？便天海潜移，人间已是，草木春 为主。亭亭不语。倩符映新颜，迎牛驱鼠。想南旌、早日归来，更振起雄 城箫鼓。 休说隔帘灯影，不辨鱼龙舞。试听潮动欢声，儿童拍手争觑。逝年水样， 去则由它去。笑唤横斜，共春来同住。 一丛花——寄答刘子清永新，时永新犹未解放（一九四九年六月） 一番风雨洗江城，笳鼓未曾惊。移巢燕子轻飞去，倘重来、绿暗朱明。 莫问沧桑，试寻池馆，不是旧帘旌。 停云霭霭正关情，赋就与谁听？两三盏酒黄昏里，料东窗、此意难平。 珍重流光，能消永夜，寄语解浓酲。 水调歌头——摘右派帽后，答舜华自北京来书（一九六二年） 书来风雨夕，百感涕纵横。四年方寸千里，澎湃海潮声。尽涤肝肠渣滓， 才别人间泾渭，捽发见深情。生死有余痛，歧路思还惊。 转东风、薰爱日、快新晴。美人相望京国，魂梦绕江城。遮莫缁尘霜鬓， 喜看芝兰玉树，岁月共峥嵘。天际伫归雁，积愫与同倾。 曲游春——咏燕（一九四0年） 掠水初来也，正飞花乱絮，春去如翼。渡陌穿帘，遍天涯、那 更芳菲时节？待与从头说，应怊怅、江南消息。怎新巢挈侣将 雏，忘了旧家风物？ 曾忆，海尘扬劫。有盈野哀鸿，深树啼鴂。卷地罡风，但楼空 泥落，矶荒江咽。千古恨难雪！羞再绕、垂杨竞腰折。剩呢喃、 对诉兴亡，还惊羁客。 清平乐——偶经吴品今家，吴夫妇相邀小饮而归 碧云流水，相值浑无意。惭愧高庐人倒屣，别后还扶残醉。 还扶残醉归来，鸟鱼莫漫相猜。独立小桥垂手，白莲只向风开。 南乡子——为人题寒鸦营巢图。 妙手写霜翎，纸上萧萧风叶声。莫道寒条栖不得， 经营，要与严冬作斗争。 合力共扶倾，多少盘空子弟兵。落日枝头鸣哑哑， 巢成，想见林梢春意生。 蝶恋花——永新书所见，寄九（一九四一年） 赤脚溪头谁氏女？折了垂杨，乱打双凫侣。 陌上少年招唤处，嗔眉又作盈盈顾。 眼下韶光浑若许，风物江南，人是西江旅。 拂耳溪风吹碧树，可能吹得相思去？ 江城子——从朱有骞先生乞菊 秋风秋雨在天涯，响寒笳、乱飞鸦。便下重帘，秋思也难遮。 绕宅黄芦与苦竹，谁伴我、醉流霞？ 南山闻道有人家，短篱叉、满黄花。为问陶公、可许乞仙葩？ 待折一枝相看取，清瘦影、共窗纱。  雪狮儿——残菊寄逸人（癸未之秋，余避寇澄江，得逸人来     书，称已自沪潜回故里，执教乡校。学校性质纯正，想不至见疑     云。逸人父女风骨，余所深知，因见阶前残菊犹花，遂赋此却寄） 阶虫绕砌，井梧飘瓦，园林非昨。人去秋空，剩有余英篱角。纵成萧索， 也不似春华零落。西风里、尽自欹残，肯移金屋。 归梦长天寥廓，问折腰何事，思量便恶！寂寞柴桑，忍吊家山猿鹤。征 怀难托，只吩咐与伊记着：罗袖薄，好伴此花幽独！  阮郎归——逢李步青学长泰和话旧志感 湖阑离宴夕阳时，风高蝉掩嘶。座中狂客是蛾眉，歌残杨柳枝。 山历历、水依依，都来供梦思。新亭涕泪更谁挥？相逢愁鬓丝。 虞美人——送别衡九去赣州（一九四三年四月三日） 轻帆一去添惆怅，不忍凝情望。春风何事绿垂杨？牵惹江边离绪一般长。   分明记得前宵醉，说尽心中事。可怜寂寞少年场，乌鬓青衫能共几斜阳。 雪狮儿*赴沪归，用前韵又寄逸人（一九六三年） 征鸿归也，海楼倚处，晤言如昨。依旧风神，认取吟笺残角（1）。 几回思索，早不似荒村篱落。夕阳好、重插黄花，晚香盈屋。 四十年来胸廓，喜人间换了，风霜任恶。漫漫修途，长念离猿别鹤。 心魂能托，化万缕千丝拧着。珍后约，休负井冈山绿。 注（1）：逸人以所藏旧作相示。 菩萨蛮*读石竹词《庐山八咏》，叹得庐山之神秀，忽忆旧游。先 后亦得数阕（存三先一） 《庐山八咏》新词好，追游梦绕庐山道。山舞碧罗腰，溪翻雪练条。 霏霏云泻瓦，人语白云罅。斜日蓦穿街，飞光照影来。 浪淘沙*一九七八年十月，妹丈杭大中文系老教授孙席珍先生， 自黄山参加中国文艺界纪念鲁迅先生学术讨论会归家。余方游居昭华 妹寓所。时十年历劫，水利失修，江湖水源，多生恶臭。居民饮水， 往往穷索山泉，或以高价抢购挑负者。余与孙丈皆有茶嗜，乃于拂晓 ，偕甥女登黄龙寺后山，拨丛莽，循蔽径，觅得金鼓古洞之甘泉，归 注龙井旗枪之新茗，藉以迎慰尘劳。座间率陈小词，盖喜志先生大会 发言，力指帮诬，鞭辟入里之不虚此行也。席珍于五四时期，在北大 为鲁迅学生，曾主持北方左翼文联，时以新体诗就正于鲁迅先生，鲁 迅及玄同先生胥以“诗孩”目之于人。一九八九年，昭妹以词之旧草 相示，而席珍先生墓木之拱，忽已逾五载矣！庚午秋日竹村老薇追记。 金鼓寂无声，一洞清泓。玉瓶深汲井旗新， 酌与黄山归客道：试涤车尘。 斥卤地余腥，谁射潮平？“诗孩”垂老气纵横。 犹是弯弓强弩手，况上高岑。 南浦月*敬悼欧阳南老人（1） 谁唤秋魂？广寒昨夜迎师去。散花无数，应有骖鸾舞。 我恨缘迟，一面成千古！相逢否？寄声诗妪，肠断城西路。 注（1）：老人精佛法，清静持居士业。故友巴怡南，黄承嘏皆与 相善。余得承嘏之介，曾偕谒一面。老人卧化于中秋之夜，趋瞻 遗灵，复缅故剑，遂为小词，以志腹痛。诗妪，黄承嘏也。 庆春来*一九四九年夏历除夕，曾制此曲以迎新岁。今复倚声以 赋红梅，为春节之献。 三十年春去又春来，问横斜、几经风雨？怎忘得韵光，嘘寒送暖， 百万彤枝舞。心期曾许。荐解缚新姿，微馨一缕。忍销魂、鹈鴂先鸣， 竟扫却落红无数。 应识驿程冰涣，重觅春行路。喜看地转天回，明霞更着千树。疏条老 矣，还倩酡颜驻。灵鹊梢头，唤江南词侣。 陌上花*一九八三年春暮，京行方南归，独对小庭花树，虚室寒 灰，思故人生死之隔，怆然感赋。 孤鸿燕北归来，归也又惊春晚。迎柬谁裁？陌上空歌缓缓。篆香一炷 试招魂，奈化轻烟飞散。待吟笺焚与，万千心事，不成都幻！ 换韶光、绕砌花篱草，舞碧飞红参半。如此黄昏，争得更匀寒暖！最 伤懵懂床前别，还道十年相挽（1）。到如今、剩对雕盒寒灰，伴予 凄惋。 注（1）；衡九于医院就瞑前夜，犹忍疾执手，促余归家曰“病无妨， 尚可十年相聚也” 水调歌头*八二年春节后，石公（天行）邀酒，姚老（公骞） 命诗，与会诸公皆先我纷呈珠玉。余以则病痃思滞，吟得其半，未 敢率尔操觚。以负主人盛意也。十二大三中全会后，方足成此解， 恭录呈政。而衡九乃不获见其完篇，伤哉！八五年秋追记。 浩劫经桑海，良会拟香山。入门水仙照影，帘幕隔余寒。笑置胸中 冰炭，来共今朝沆瀣，银脍荐春盘。应有高吟客，醉墨写清欢。 公所思，地之北，天之南。搴芳蘸渌心事，俯仰拾才难。十载江潮 来去，吹下东风万里，欲舞鬓毛斑。伫望掣鲸手，解缆出千帆。 水龙吟*纪念母校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校长茹经老人唐文治（字 蔚芝）先生百二十岁诞辰，并喜闻蠡湖茹经纪念堂复建落成。 尊经阁倚危栏，霜钟响彻松花坠。徘徊多士，森森曾仰，百年空翠。 鹿洞遗规，桐城余韵，芸编滋味。只惊心尘海，飞鳶突豕，怎安得、 弦歌地！ 伟论《儒行》还记（1），对刀丛、真儒浩气（2）。典型长在，江南 一老，人师千纪。禹甸重光，鱣堂新采，悠悠云水。想白头游夏，春 风心事，更秾桃李（3）。 注：（1）师讲《礼记大义》，谓生平最喜读《儒行》。 （2）沦陷时，师病居沪，正色以死拒敌伪之诱出。 （3）解放后，国专与沪校，并入江苏大学文学院。闻王蘧常、钱仲 联等先生。执苏沪，有复校之议。 （六）   玉楼春*首届教师节抒怀（一九八五年） 轩辕自古文明治。教化隆敷师保氏。春风马帐艳传经，夜雪程门尊问字。 百年谁复甘粗粝，令节于今扬志气。烛凝红蕊一生心，雨浥芳林千古事。 百字令*读《铜弦词》为铅山蒋士铨二百年祭 高秋盛集，把清樽共酹，信江词魄。遗响风雷空皕载，孤凤（1）一生曾 厄。百折黄流，千寻赤壁，怪底飘零咽。铜弦水调，此中似闻消息。 江山异代藻思，起君应恨，生不同今日。白发青颜来万里，翔翥鹅湖秋 翮。丘壑烟云，风骚坛坫，更树千秋业。词人往矣，为君啜醨扬粕。 注（1）：时人称蒋为孤凤凰。 清平乐*敬题张功甫先生遗画 张功甫先生，故为江西瓷画名家，抗战中身陷故里沦区，不肯受敌伪 协迫，泄露所知义军消息，竟投赴清流，为杜株连而殉国难。数十年来， 先生亮节，但口传乡井野老间。胜利后，家属外归，搜启尘箧，于烂缣废 楮中，仅完存小幅遗绘数纸。嗣孙张鸿，举以相示，但见云水凄旷，山寺 萧寂，不具名，无题识，想见画家当年残山剩水之悲；而笔力清拔，特具 风骨，如其情哉！如其人哉！爰奉短吟，以志长慕。一九八九年毗陵吕小 薇谨序 江山一片，楼观重门掩。一字无题人不见，泪墨劫尘犹泫。 炎黄收拾腥膻，家园尽扫荒寒。珍重丹青遗迹，冰心长照人间。 八声甘州*民盟四十周年，追怀江西盟先辈漆裕先同志 记当年识面古青原，桃李植荒山（1）。对晨钟黉舍，听君谠论，醒我沉酣。 为说重关虎豹，膏血爪牙殷。一叶西风下，恨绕江南。 谁励嶒崚健骨？有梅花赠幅，烈士遗函（2）。惯经身炼狱，生死等闲看。 只中华、兴亡在念，争民主、浪涌赤旗还。吾盟史、西江一页，濡泪写心 丹。 注：（1）抗战胜利后，余在吉安青原山前国立十三中任教，与漆共事。 （2）抗战期间，裕先同志数以思想左倾被捕。在马家洲集中营时，廖承志 同志在囚，曾以所画梅花小幅赠之，上书文信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 丹心照汗青”之句。又有烈士所托遗函，解放后悉捐赠烈士博物馆。 虞美人*望月 垂髫舷倚江南月，愁照爷头雪。青春离乱月明中，烽火迷漫怒浪撼江篷。 壮年思绕沟边树（1），月淡狸牲舞。暮年孤影立霜梧，相望亭亭心影鉴 冰壶。 注（1）：文革后期，江西师范大学改称井冈山大学迁校于井冈山沟边办学。 余曾在沟边园林场劳动。 忆江南*一九九0年十月十九夜，重读鲁迅先生《野草》数页，吟 此记念先生逝世五十四周年 （1）诗人口，大笑复长吟。欢喜腐亡成过去， 证知生命继来今。野草自芳馨。 （2）诗人泪，曾抹小红花。灼灼于今千万朵， 仰看双枣铁杈丫，风雨怎摇它！ （3）诗人爱，记奠小青虫。赴火身投光一闪， 敲窗声破户千封。鬼眼闪秋空。 一斛珠*题胡敬修先生葡萄画幅 碧天翠幄，十年胼胝开荒漠。龙须触舞珠千斛，腕底圆匀，活色生香幅。 西风白露始凝酪，摘青隐笑儿童嚼（1）。不如指与画图看，挂紫堆晶，耐等 登盘熟。 注（1）：小庭植葡萄树，果方垂青，即为邻童偷嚼去。隔窗见其忍酸缩肩， 为之一笑。 莺啼序*茶词    余幼习茗饮，老而益好。盖秉自祖母、老父熏陶，然实未娴此道。今承 《农业考古*中国茶文化》编辑部来索茶词，遂为此调。稍存亲友离合之（ 左竖心右宗），今昔品游之味。顾自惭谫劣无文，又不欲严持故律，谨以 俟方家之教正，何敢副民族文化，海陆交流之望哉！毗陵吕小薇谨志于一九 九一年书窗茶案边 儿时紫藤院落，博重闱欢笑。千里致、阳羡春芽，解封便说香绕。陶壶沸、 招孙试品，娇痴哪辨旗枪好。但指呼：“枣枣梨梨，唐诗背了。”（1） 笠泽移家，锡山负笈，念投闲亲老。倚门望、喜见儿归，涤尘先瀹灵草。 奉慧泉、旨甘小瓮；泛明月、兴添轻棹。听叩舷、七碗泠泠，惊飞沙鸟。 （2） 八年离乱，旅食西江，书空咄怀抱。天杪客，居荒僻野，堂异“归来”， 任惯分携，可堪吟啸！茗边醒醉，灯前抒懑，时艰蒿目清谈少。注一瓯、 相对鸡声晓。临行嘱咐：岩茶珍裹提囊，好伴绵绵长道。（3） 匡庐雪褪，龙井溪喧，更武夷春早。采茶调、声流云表。嘉（上草头下 舛）丛中，曙霞光里，红妆窈窕。筠笼素手，头尖摘遍，揉青、焙绿、 研膏去，把相思、付与郎精炒。飘然鸿渐传经，海渡山逾，作和平祷。 （4） 附本事注：（1）民国七八年余三、四岁间，在北京寓所，每依祖母膝， 饮故乡常州所寄新茶，背唐诗、索果脯，得祖母欢笑，情景仿佛可忆。 阳羡，今江苏宜兴县，旧属常州府治。阳羡贡山（今名茶山）绿茶， 自唐以来，闻名于世。宋沈括《梦溪笔谈》许为上品。 （2）余就读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时，老亲赋闲，城居不易，移住外家雪 堰桥竹园头（村）。地滨太湖（太湖古有笠泽之名先君尝自号笠泽渔父 ），假期归省，老父多亲瀹佳茗相饷。一九三一夏，余汲惠山第二泉水 归以奉亲，父极喜。挽小舅、借篷舟，沽酒煮茗，泛舟于湖港河汊间。 是夕，父兴豪甚，既薄醉，击节为诵卢仝七碗风生之作，至末章，声情 转激越慷慨，岸边宿鸟，为之惊飞。 （3）抗战间，余夫妇流寓西江，书箧荡然，旧业都废。山居土屋，烽火 频迁。且迫于生计，每多睽隔。寓目时艰，皆不免书空咄咄之叹。然偶 得山茶好叶，虽无赵（明诚）李（易安）归来堂赌书泼茗之娱，而一瓯 相对，赖以解酲析忧，相坚鸡鸣待旦之望。每当之子出行，亦当珍裹茶 笥馀藏，以润远道。 （4）末片记近年经游产茶胜地，茶农制茶之见闻，于茶业之兴，茶乡之 乐，留得一瞥印象。采青、焙绿、研膏皆制茶工序。采茶多为女工，制 茶多出男手。制茶工艺中，以手炒最恃精技。鸿渐，唐陆羽字，著《茶经 》，为我国第一部论茶专著，早播传于国内外，引是为结，以见吾华茶文 化之世界影响。 水龙吟*家祭词 香港回归，赋此奠告衡九。藉申君昔年羁旅匹夫，耻丧国土之思。而 今赖一国两制之宏筹，实现主权收复之遗望。喜涕交并，不尽咏言！ 昔君孤寄南峤，稻粱遥啄嗟谋苦。书来尝共，百年深耻，怀今吊古。血没潮 头，汗浇沙咀，竟非吾土！恨鲸吞鸇攫，交相践踏，痛不尽、珠沉处！ 肯信炎黄雌伏？望洪波、红旗招舞。奋归卅载，澹台桃李，勤栽风雨。（1） 剩有心魂，念萦海陆，伫收芳屿。告今朝、桥驾鼋鼍，（2）合浦珠还知否？ 注：（1）衡九于一九四九年底，辞香港工厂职归陆，为教育工作逾三十载， 服务于南昌第二中学，校内旧有春秋时孔子弟子澹台灭明遗址。 （2）唐诗人刘禹锡《踏潮歌》“屯门积日无回飙，沧波不归成踏潮。轰如 鞭石屹且摇，亘空欲驾鼋鼍桥”。 (词部）   临江仙——题画（一九三二年，于无锡国专） 昼暖日长人渐静，玉纤团扇轻轻。 蕉心未展似侬心，摇愁愁不去，庭院碧阴阴。 好梦分明醒后忆，梦醒方悟情深。 炉烟飞散又重凝，两般都寂寞，一样杳难寻。 菩萨蛮（一九三四年秋，与卢沅，周振甫，吴德明等同学五六 人，游吴淞野宴。诸君各携酒肴，为余饯别也。醉成三阕，今 但记其二矣。） 故人情似拦江石，欲拦江水如留客。莫道水无情，请听呜咽声。 为君浮大白，邀共中天月。一样洁秋空，明宵同不同？（次日 即行） 劝君莫问今何夕，潮痕早没沙滩血。残垒在西边，哀鸿绕暮烟。 霓虹灯似雾，歌媚“毛毛雨”。谁唱大刀环？长城山外山。（时 指认淞沪抗战遗迹，国事苍茫，共起唏嘘） 金缕曲（一九三六年七夕前，应衡九约，游姑苏天平山。观山 前所谓“万笏朝天”者。既而独上觅吴王台，遥瞩太湖天际。衡 九以病后心悸未登。下，共谒万松林范墓。归作〈金缕曲〉二 阕，以纪兹游相许盟心之约。稿久散失，仅记两首之残，合为 一词，以存永念。一九八七年老薇追记） 昨夜山灵语，道姑苏、天平幽胜，待小薇去。晓起驰轮三百里， 惊破空山烟雾。便谢却、人间尘土。怪石嶒崚森万戟，甚朝天玉 版奴媚主！看列阵，刑天舞。 吴宫废址今何许？上荒台、渺然四顾，凉生袂举。目极沧浪悬 一棹，记取盟心尔汝。肯闲誓、明朝牛女？夭矫龙蛇影外路，共 斯人忧乐迈千古。同下拜，松间墓。 长相思一九三六年 聚有情，别有情，梦里吴山点点青。如何梦易醒？ 风满庭，月满庭，花影人愁看不清。阶前寒渐生。 蝶恋花——南桥送别衡九（一九三七年初春） 高下桑林行客路，车过湾儿，便似天涯阻。 只有离情遮不住，山山水水和他去。 回首碧云斜日暮，独自归来，此恨知何数！ 融雪檐头声似雨，断肠都在无人处。 清平乐——去泰和水程，又是一番播迁（一九三八年） 芦滩风过，系定舟犹簸。 水上寒星摇几个，露下长天似涴。 隔汀明灭渔灯，依稀笑语收罾。 禁得凌波悄坐，明朝还是征程。 贺新凉——避寇泰和，病中两得晴梅馆（孙伯亮）自沪 来书，谱此寄答（一九四0年） 苍莽西风里，却谁知、眼前景物，关山万里。犹是江南行吟 客，暗数天涯知已。叹凋零、而今余几？一纸殷勤凭慰藉， 两三行抵得盈千字。愁与恨、都勾起。 病中情绪原难理，又怎禁、经春历夏，肌销神萎。亲椁未埋 丙舍冷，哀彻流亡心肺。想魂魄、望儿归祭。有弟已兮生死 绝，任迷途不返惭人姊。书至此、肝肠碎。 历历当年事，凭一腔、女儿情性，多惭名士。肯与浮生随俯 仰，自有文章相慰。更默许、两心相倚。薄海同仇烽火急， 向中厨琐屑米盐计。强欢笑、承菽水。 西江地湿多魑魅，更那堪、故乡沦落，旅人憔悴。稚子绕床 呼阿母，未解娘心悲喜。但小手、为娘拭泪。窗外萧萧黄叶 坠，想晚来风紧秋深矣。拥衾枕、难成睡。 昨又音书至，喜居然、逋仙今日，梅妻鹤子。孤馆春寒浑似 梦，为问当年处士：应不再、清愁满纸。好把麟儿娱白发， 算人间福庇无逾此。遥羡汝、泪盈眦。 原知海上居非易，幸吾兄、中年渐定，滑稽酬世。肠热未妨 双眼冷，笑看海楼蜃市。要坚信、河清能俟！十里梁溪偕 隐地，倘归来有约君须记。常置酒、邀相醉。 菩萨蛮 白苹香送西江水，乌篷梦断离鸾泪。红豆早抛残，霜风变酒颜。 迢迢千里路，惯了天涯住。莫漫忆江南，吴山眉黛寒。 沁园春——残荷寄示鸥客 记得年时，低拥绿云，净植清涟。正垂鬟娇小，照妆娴雅；只 曾自许，肯为人妍？明镜窥来，暗香浮去，消受碧湖风月烟。 多情误、忽相逢倾盖，不尽缠绵。 玲珑七窍心田，便折断情根丝也牵。奈韶光似水，乍胎黄子； 西风如拂，渐落红颜。欲问栖鸥，旧盟何似？别有苹花正可 怜。黯然处、满银塘悄悄，玉露涓涓。 曲游春——咏燕（一九四0年） 掠水初来也，正飞花乱絮，春去如翼。渡陌穿帘，遍天涯、那 更芳菲时节？待与从头说，应怊怅、江南消息。怎新巢挈侣将 雏，忘了旧家风物？ 曾忆，海尘扬劫。有盈野哀鸿，深树啼鴂。卷地罡风，但楼空 泥落，矶荒江咽。千古恨难雪！羞再绕、垂杨竞腰折。剩呢喃、 对诉兴亡，还惊羁客。 清平乐——偶经吴品今家，吴夫妇相邀小饮而归 碧云流水，相值浑无意。惭愧高庐人倒屣，别后还扶残醉。 还扶残醉归来，鸟鱼莫漫相猜。独立小桥垂手，白莲只向风开。 南乡子——为人题寒鸦营巢图。 妙手写霜翎，纸上萧萧风叶声。 莫道寒条栖不得，经营，要与严冬作斗争。 合力共扶倾，多少盘空子弟兵。 落日枝头鸣哑哑，巢成，想见林梢春意生。 蝶恋花——永新书所见，寄九（一九四一年） 赤脚溪头谁氏女？折了垂杨，乱打双凫侣。 陌上少年招唤处，嗔眉又作盈盈顾。 眼下韶光浑若许，风物江南，人是西江旅。 拂耳溪风吹碧树，可能吹得相思去？ 江城子——从朱有骞先生乞菊 秋风秋雨在天涯，响寒笳、乱飞鸦。便下重帘，秋思也 难遮。绕宅黄芦与苦竹，谁伴我、醉流霞？ 南山闻道有人家，短篱叉、满黄花。为问陶公、可许乞 仙葩？待折一枝相看取，清瘦影、共窗纱。 雪狮儿——残菊寄逸人（癸未之秋，余避寇澄江，得逸人 来书，称已自沪潜回故里，执教乡校。学校性质纯正，想不至 见疑云。逸人父女风骨，余所深知，因见阶前残菊犹花，遂 赋此却寄） 阶虫绕砌，井梧飘瓦，园林非昨。人去秋空，剩有余英篱角。 纵成萧索，也不似春华零落。西风里、尽自欹残，肯移金屋。 归梦长天寥廓，问折腰何事，思量便恶！寂寞柴桑，忍吊家山 猿鹤。征怀难托，只吩咐与伊记着：罗袖薄，好伴此花幽独！ 阮郎归——逢李步青学长泰和话旧志感 湖阑离宴夕阳时，风高蝉掩嘶。座中狂客是蛾眉，歌残杨柳枝。 山历历、水依依，都来供梦思。新亭涕泪更谁挥？相逢愁鬓丝。 虞美人*送别衡九去赣州（一九四三年四月三日） 轻帆一去添惆怅，不忍凝情望。 春风何事绿垂杨？牵惹江边离绪一般长。 分明记得前宵醉，说尽心中事。 可怜寂寞少年场，乌鬓青衫能共几斜阳。 蝶恋花——戏赠鸥客（1）一九四三年 脱手黄金三百万（2），冰炭人肠，都逐秋蓬转。 作茧情丝还怕短，螺杯都为斟愁满。 回首江南芳草岸，一水盈盈，曾照风花乱。 人去香销春不管，曲痕又向天涯浣。 注（1）竹村按：鸥客，衡九当年自号，衡九尝心有所属，以 义持躬，遂隔秋水，而伊人浑不知也。（2）借定庵句。 醉花阴*题所临易安居士折菊图一九四五年 寂寂垂帘纹似水，帘底人憔悴。 庭院悄成秋，折得黄花，花在西风里。 词坛千古真何事，莫慰当年意。 小唱太销魂，写罢容华，掷笔怆然起。 金镂曲*一九四五年秋，日寇投降后数日，在银坑惊闻地 质调查所傅徽弟泰和殉难，痛悼成此，并唁令姊舜华。 避难千官走，剩荒村、凄凉文物，书生殉守（1）。落日平芜思 往事，乱世人间鸡狗。叹沟壑、吾民惯受！忍辱偷生何等事（ 2），想刀丛怒目嗔余丑。留碧血、映牛斗。 论交雁序澄江右，记城郊、春秋佳日，往来杯酒。弱姊心伤谁慰 藉？白发倚门望久（3）。频入梦、游魂知否？争信人间有此别 ，痛河清不见斯人寿！遥奠处、泪盈袖。 注：（1）所址在泰和水东某村，徽弟时为副主任，恐地质资料散 失，慨然自任留守。（2）“忍辱”句，盖原传被执不屈而死。 后见舜华于南昌，方知当日军近水东时，为返救邻家老妇，不及 避走，遂及于难。乃改“忍辱”句为“从井救人身未惜”。徽弟 高安人，青年地质学家，闻曾参加“民先”。（3）老母不知死讯 ，时或梦见，犹自语“吾儿何不归来？” 蝶恋花*一九四七年傅抱石先生画展于南昌，读先生屈原行吟 图，遂赠以词。图盖作于重庆抗战时也。 黯黯少洲洲欲暮，四塞荒云，叠叠无重数。 若有人兮临远渚，陆离长剑行何处？ 清狖啼空星夜雨，帝魄谁呼？红泪浇黄土。 游目沅湘吟自苦，骚魂画意耿千古。 蝶恋花*一九四九年初，衡九省亲，归自广州。既而以任职 之庆丰纺织公司迁港生产，来电催返。其时交通梗阻，只得 绕道福州、厦门，再谋航飞。临去前夕，置酒送别。 檐树呼风天失翠，酌酒温杯，且共寒窗底。 絮语离愁先万里，明朝何处征衣泪？ 衣食男儿无好计，聊复成行，休说心头愧。 百岁糟糠甘自味，冬天过了春来是。 庆春来*一四九年初春夏历戊子除夕，案头红梅怒放 一枝，晴光掩映，顾盼生姿。入夜，有捉草龙瓜灯喧舞 于户外者。欣然制此，以迎新岁。 有一枝红艳向人开，问酷寒、而今何许？便天海潜移，人间已 是，草木春为主。亭亭不语。倩符映新颜，迎牛驱鼠。想南旌、 早日归来，更振起雄城箫鼓。 休说隔帘灯影，不辨鱼龙舞。试听潮动欢声，儿童拍手争觑。 逝年水样，去则由它去。笑唤横斜，共春来同住。 一丛花*寄答刘子清永新，时永新犹未解放（一九四九年六月） 一番风雨洗江城，笳鼓未曾惊。移巢燕子轻飞去，倘重来、绿暗 朱明。莫问沧桑，试寻池馆，不是旧帘旌。 停云霭霭正关情，赋就与谁听？两三盏酒黄昏里，料东窗、此意 难平。珍重流光，能消永夜，寄语解浓酲。 水调歌头*摘右派帽后，答舜华自北京来书（一九六二年） 书来风雨夕，百感涕纵横。四年方寸千里，澎湃海潮声。尽涤肝 肠渣滓，才别人间泾渭，捽发见深情。生死有余痛，歧路思还惊。 转东风、薰爱日、快新晴。美人相望京国，魂梦绕江城。遮莫缁 尘霜鬓，喜看芝兰玉树，岁月共峥嵘。天际伫归雁，积愫与同倾。 雪狮儿*赴沪归，用前韵又寄逸人（一九六三年） 征鸿归也，海楼倚处，晤言如昨。依旧风神，认取吟笺残角 （1）。几回思索，早不似荒村篱落。夕阳好、重插黄花，晚 香盈屋。 四十年来胸廓，喜人间换了，风霜任恶。漫漫修途，长念离 猿别鹤。心魂能托，化万缕千丝拧着。珍后约，休负井冈山 绿。 注（1）：逸人以所藏旧作相示。 菩萨蛮*读石竹词《庐山八咏》，叹得庐山之神秀，忽忆旧游。 先后亦得数阕（存三先一） 〈庐山八咏》新词好，追游梦绕庐山道。 山舞碧罗腰，溪翻雪练条。 霏霏云泻瓦，人语白云罅。斜日蓦穿街，飞光照影来。 浪淘沙*一九七八年十月，妹丈杭大中文系老教授孙席珍先生， 自黄山参加中国文艺界纪念鲁迅先生学术讨论会归家。余方游 居昭华妹寓所。时十年历劫，水利失修，江湖水源，多生恶臭。 居民饮水，往往穷索山泉，或以高价抢购挑负者。余与孙丈皆 有茶嗜，乃于拂晓，偕甥女登黄龙寺后山，拨丛莽，循蔽径， 觅得金鼓古洞之甘泉，归注龙井旗枪之新茗，藉以迎慰尘劳。 座间率陈小词，盖喜志先生大会发言，力指帮诬，鞭辟入里之 不虚此行也。席珍于五四时期，在北大为鲁迅学生，曾主持北方 左翼文联，时以新体诗就正于鲁迅先生，鲁迅及玄同先生胥以 “诗孩”目之于人。一九八九年，昭妹以词之旧草相示，而席珍先 生墓木之拱，忽已逾五载矣！庚午秋日竹村老薇追记。 金鼓寂无声，一洞清泓。玉瓶深汲井旗新， 酌与黄山归客道：试涤车尘。 斥卤地余腥，谁射潮平？“诗孩”垂老气纵横。 犹是弯弓强弩手，况上高岑。 南浦月*敬悼欧阳南老人（1） 谁唤秋魂？广寒昨夜迎师去。散花无数，应有骖鸾舞。 我恨缘迟，一面成千古！相逢否？寄声诗妪，肠断城西路。 注（1）：老人精佛法，清静持居士业。故友巴怡南，黄承嘏皆与 相善。余得承嘏之介，曾偕谒一面。老人卧化于中秋之夜，趋瞻 遗灵，复缅故剑，遂为小词，以志腹痛。诗妪，黄承嘏也。 庆春来*一九四九年夏历除夕，曾制此曲以迎新岁。今复倚声以赋 红梅，为春节之献。 三十年春去又春来，问横斜、几经风雨？怎忘得韵光，嘘寒送暖， 百万彤枝舞。心期曾许。荐解缚新姿，微馨一缕。忍销魂、鹈鴂 先鸣，竟扫却落红无数。 应识驿程冰涣，重觅春行路。喜看地转天回，明霞更着千树。疏 条老矣，还倩酡颜驻。灵鹊梢头，唤江南词侣。 陌上花*一九八三年春暮，京行方南归，独对小庭花树，虚室寒 灰，思故人生死之隔，怆然感赋。 孤鸿燕北归来，归也又惊春晚。迎柬谁裁？陌上空歌缓缓。篆香 一炷试招魂，奈化轻烟飞散。待吟笺焚与，万千心事，不成都幻！ 换韶光、绕砌花篱草，舞碧飞红参半。如此黄昏，争得更匀寒暖！ 最伤懵懂床前别，还道十年相挽（1）。到如今、剩对雕盒寒灰， 伴予凄惋。 注（1）；衡九于医院就瞑前夜，犹忍疾执手，促余归家曰“病无 妨，尚可十年相聚也” 水调歌头*八二年春节后，石公（天行）邀酒，姚老（公骞）命 诗，与会诸公皆先我纷呈珠玉。余以则病痃思滞，吟得其半，未 敢率尔操觚。以负主人盛意也。十二大三中全会后，方足成此解 ，恭录呈政。而衡九乃不获见其完篇，伤哉！八五年秋追记。 浩劫经桑海，良会拟香山。入门水仙照影，帘幕隔余寒。笑置胸 中冰炭，来共今朝沆瀣，银脍荐春盘。应有高吟客，醉墨写清欢。 公所思，地之北，天之南。搴芳蘸渌心事，俯仰拾才难。十载江 潮来去，吹下东风万里，欲舞鬓毛斑。伫望掣鲸手，解缆出千帆。 水龙吟*纪念母校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校长茹经老人唐文治（字蔚 芝）先生百二十岁诞辰，并喜闻蠡湖茹经纪念堂复建落成。 尊经阁倚危栏，霜钟响彻松花坠。徘徊多士，森森曾仰，百年空 翠。鹿洞遗规，桐城余韵，芸编滋味。只惊心尘海，飞鳶突豕， 怎安得、弦歌地！ 伟论《儒行》还记（1），对刀丛、真儒浩气（2）。典型长在， 江南一老，人师千纪。禹甸重光，鱣堂新采，悠悠云水。想白头 游夏，春风心事，更秾桃李（3）。 注：（1）师讲《礼记大义》，谓生平最喜读《儒行》。 （2）沦陷时，师病居沪，正色以死拒敌伪之诱出。 （3）解放后，国专与沪校，并入江苏大学文学院。闻王蘧常、 钱仲联等先生。执苏沪，有复校之议。 玉楼春*首届教师节抒怀（一九八五年） 轩辕自古文明治。教化隆敷师保氏。 春风马帐艳传经，夜雪程门尊问字。 百年谁复甘粗粝，令节于今扬志气。 烛凝红蕊一生心，雨浥芳林千古事。 百字令*读《铜弦词》为铅山蒋士铨二百年祭 高秋盛集，把清樽共酹，信江词魄。遗响风雷空皕载，孤凤（1） 一生曾厄。百折黄流，千寻赤壁，怪底飘零咽。铜弦水调，此中 似闻消息。 江山异代藻思，起君应恨，生不同今日。白发青颜来万里，翔翥 鹅湖秋翮。丘壑烟云，风骚坛坫，更树千秋业。词人往矣，为君 啜醨扬粕。 注（1）：时人称蒋为孤凤凰。 清平乐*敬题张功甫先生遗画 张功甫先生，故为江西瓷画名家，抗战中身陷故里沦区，不肯 受敌伪协迫，泄露所知义军消息，竟投赴清流，为杜株连而殉 国难。数十年来，先生亮节，但口传乡井野老间。胜利后，家 属外归，搜启尘箧，于烂缣废楮中，仅完存小幅遗绘数纸。嗣 孙张鸿，举以相示，但见云水凄旷，山寺萧寂，不具名，无题 识，想见画家当年残山剩水之悲；而笔力清拔，特具风骨，如 其情哉！如其人哉！爰奉短吟，以志长慕。一九八九年毗陵吕 小薇谨序 江山一片，楼观重门掩。一字无题人不见，泪墨劫尘犹泫。 炎黄收拾腥膻，家园尽扫荒寒。珍重丹青遗迹，冰心长照人间。 八声甘州*民盟四十周年，追怀江西盟先辈漆裕先同志 记当年识面古青原，桃李植荒山（1）。对晨钟黉舍，听君谠论， 醒我沉酣。为说重关虎豹，膏血爪牙殷。一叶西风下，恨绕江南。 谁励嶒崚健骨？有梅花赠幅，烈士遗函（2）。惯经身炼狱，生死 等闲看。只中华、兴亡在念，争民主、浪涌赤旗还。吾盟史、西 江一页，濡泪写心丹。 注：（1）抗战胜利后，余在吉安青原山前国立十三中任教，与漆 共事。（2）抗战期间，裕先同志数以思想左倾被捕。在马家洲集 中营时，廖承志同志在囚，曾以所画梅花小幅赠之，上书文信国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之句。又有烈士所托遗函， 解放后悉捐赠烈士博物馆。 虞美人*望月 垂髫舷倚江南月，愁照爷头雪。 青春离乱月明中，烽火迷漫怒浪撼江篷。 壮年思绕沟边树（1），月淡狸牲舞。 暮年孤影立霜梧，相望亭亭心影鉴冰壶。 注（1）：文革后期，江西师范大学改称井冈山大学迁校于井冈 山沟边办学。余曾在沟边园林场劳动。 忆江南*一九九0年十月十九夜，重读鲁迅先生《野草》数 页，吟此记念先生逝世五十四周年 （1）诗人口，大笑复长吟。欢喜腐亡成过去， 证知生命继来今。野草自芳馨。 （2）诗人泪，曾抹小红花。灼灼于今千万朵， 仰看双枣铁杈丫，风雨怎摇它！ （3）诗人爱，记奠小青虫。赴火身投光一闪， 敲窗声破户千封。鬼眼闪秋空。 一斛珠*题胡敬修先生葡萄画幅 碧天翠幄，十年胼胝开荒漠。龙须触舞珠千斛， 腕底圆匀，活色生香幅。 西风白露始凝酪，摘青隐笑儿童嚼（1）。不如指与画图看， 挂紫堆晶，耐等登盘熟。 注（1）：小庭植葡萄树，果方垂青，即为邻童偷嚼去。隔窗见 其忍酸缩肩，为之一笑。 莺啼序*茶词 余幼习茗饮，老而益好。盖秉自祖母、老父熏陶，然实未娴此道。 今承《农业考古*中国茶文化》编辑部来索茶词，遂为此调。稍存 亲友离合之（左竖心右宗），今昔品游之味。顾自惭谫劣无文， 又不欲严持故律，谨以俟方家之教正，何敢副民族文化，海陆交 流之望哉！毗陵吕小薇谨志于一九九一年书窗茶案边 儿时紫藤院落，博重闱欢笑。千里致、阳羡春芽，解封便说香绕。 陶壶沸、招孙试品，娇痴哪辨旗枪好。但指呼：“枣枣梨梨，唐 诗背了。”（1） 笠泽移家，锡山负笈，念投闲亲老。倚门望、喜见儿归，涤尘先 瀹灵草。奉慧泉、旨甘小瓮；泛明月、兴添轻棹。听叩舷、七碗 泠泠，惊飞沙鸟。（2） 八年离乱，旅食西江，书空咄怀抱。天杪客，居荒僻野，堂异“ 归来”，任惯分携，可堪吟啸！茗边醒醉，灯前抒懑，时艰蒿目 清谈少。注一瓯、相对鸡声晓。临行嘱咐：岩茶珍裹提囊，好伴 绵绵长道。（3） 匡庐雪褪，龙井溪喧，更武夷春早。采茶调、声流云表。嘉荈丛 中，曙霞光里，红妆窈窕。筠笼素手，头尖摘遍，揉青、焙绿、 研膏去，把相思、付与郎精炒。飘然鸿渐传经，海渡山逾，作和 平祷。（4） 附本事注：（1）民国七八年余三、四岁间，在北京寓所，每依祖 母膝，饮故乡常州所寄新茶，背唐诗、索果脯，得祖母欢笑，情 景仿佛可忆。阳羡，今江苏宜兴县，旧属常州府治。阳羡贡山（今 名茶山）绿茶，自唐以来，闻名于世。宋沈括《梦溪笔谈》许为上 品。 （2）余就读无锡国学专修学校时，老亲赋闲，城居不易，移住外 家雪堰桥竹园头（村）。地滨太湖（太湖古有笠泽之名先君尝自 号笠泽渔父），假期归省，老父多亲瀹佳茗相饷。一九三一夏，余 汲惠山第二泉水归以奉亲，父极喜。挽小舅、借篷舟，沽酒煮茗， 泛舟于湖港河汊间。是夕，父兴豪甚，既薄醉，击节为诵卢仝七碗 风生之作，至末章，声情转激越慷慨，岸边宿鸟，为之惊飞。 （3）抗战间，余夫妇流寓西江，书箧荡然，旧业都废。山居土屋， 烽火频迁。且迫于生计，每多睽隔。寓目时艰，皆不免书空咄咄之 叹。然偶得山茶好叶，虽无赵（明诚）李（易安）归来堂赌书泼茗 之娱，而一瓯相对，赖以解酲析忧，相坚鸡鸣待旦之望。每当之子 出行，亦当珍裹茶笥馀藏，以润远道。 （4）末片记近年经游产茶胜地，茶农制茶之见闻，于茶业之兴， 茶乡之乐，留得一瞥印象。采青、焙绿、研膏皆制茶工序。采茶多 为女工，制茶多出男手。制茶工艺中，以手炒最恃精技。鸿渐，唐 陆羽字，著《茶经》，为我国第一部论茶专著，早播传于国内外， 引是为结，以见吾华茶文化之世界影响。 水龙吟*家祭词 香港回归，赋此奠告衡九。藉申君昔年羁旅匹夫，耻丧国土之思。 而今赖一国两制之宏筹，实现主权收复之遗望。喜涕交并，不尽 咏言！ 昔君孤寄南峤，稻粱遥啄嗟谋苦。书来尝共，百年深耻，怀今吊 古。血没潮头，汗浇沙咀，竟非吾土！恨鲸吞鸇攫，交相践踏， 痛不尽、珠沉处！ 肯信炎黄雌伏？望洪波、红旗招舞。奋归卅载，澹台桃李，勤栽 风雨。（1）剩有心魂，念萦海陆，伫收芳屿。告今朝、桥驾鼋鼍 ，（2）合浦珠还知否？ 注：（1）衡九于一九四九年底，辞香港工厂职归陆，为教育工作 逾三十载，服务于南昌第二中学，校内旧有春秋时孔子弟子澹台 灭明遗址。 （2）唐诗人刘禹锡《踏潮歌》“屯门积日无回飙，沧波不归成踏 潮。轰如鞭石屹且摇，亘空欲驾鼋鼍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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