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武进吕小薇女词家词

仰斋

读武进吕小薇女词家词                                         
武进吕小薇女史，当代著名的词家。所著《竹村韵语剩稿》中文革前作品都是凭记忆所及的残余。词约占三之二，余为诗。诗亦佳，而词尤工。兹仅就其词略述读后感。
今中年以上人之能为诗词者，多有家学渊源。小薇亦然，且恪遵家训。其《先世记闻》记其父之训辞云：“词之为体，多哀怨窈眇，虽风云月露，宜有寄托。然吾期汝勿为纤弱衰靡，宜见振拔。苏辛所作，开拓心胸，沉雄气骨，汝当以此，陶铸性情，涵泳神致耳。”接云：“自是，余之学词，奉此勿敢替也。”聆训时尚在常州女师初中念书。即1929-1932年之间。时晚清最后一位词界大师亦即常州派的大师朱祖谋尚在，影响很大。朱氏晚年肆力苏轼、辛弃疾二家。但侧重在二家兼有婉约的一面。而吕氏父女侧重在豪放的一面。故其为词，浏漓顿挫，自然浑成，不仅无绮罗香泽之气，且毫无晦涩雕琢之弊。颇近于常州派后劲周济推为极致的浑化，以及况周颐谓为学人必赴程境的浑成。与人合撰的<首届中华女子诗词创作研讨会纪念碑记》说：“女郎诗好，固不仅要眇宜修；时代感强，亦何妨慷慨使气。”则且重反映现实。
菩萨蛮（序畧，下同）
故人情似拦江石，欲留江水如留客。莫道水无情，请听呜咽声。    为君浮大白，邀共中天月。一样洁秋空，明宵同不同？

1934年中秋，因一些同学为她饯行而作。不施丽采，不事香泽。浩怀逸气，昂首高歌。此时还未满二十岁，已初现坡风。前有新喻，亦似坡之长技。结则化坡句千里共婵娟为问句，不露痕迹，不落粗豪。
金缕曲
昨夜山灵语，道姑苏天平幽胜，待小薇去。晓起驰轮三百里，惊破空山烟雾，便谢却人间尘土。怪石嶒崚森万戟，甚朝天万笏奴媚主！看列阵，刑天舞。    吴宫废址今何许？上荒台，渺然四顾，凉生袂举。目极沧浪悬一棹，记取盟心尔汝。肯闲誓明霄牛女？夭矫龙蛇影外路，共斯人忧乐迈千古。同下拜，松间墓。
这也是其早期作品。小序谓1936年七夕前应衡九约游姑苏天平山而作。似是旅游诗，实是爱情诗。衡九是她的恋人，后才结为夫妇。起首三句，便罗曼蒂克，匪夷所思。表面是山的幽胜吸引他去游览，实际却是恋人邀约。没有甜言蜜语，却胜过甜言蜜语。将恋人之约视如神灵感召。以婉约法寓豪情。晓起三句，是应约登山。恋人有约，便如身生两翼，行动迅速，很快便进入神仙般世界。兴酣神足，笔势飞动，正是典型的豪放。接下写山景。怪石嶒崚森万戟，何等雄壮峻伟，正好纵目观赏，借以发抒豪情，却突然顿住。掉转笔锋，就其名为万笏朝天狠批封建奴隶思想，从反面激发了豪情。然后提出自己的正面的看法，拟之为刑天舞干戚，同为形状模拟之语，反抗与屈服却形成强烈的对比。慷慨激昂，又抑扬顿挫。换头就地生发，转而为时空交错。盖上有吴王台，遥瞩太湖。范蠡携西施泛游处。着重在登高望远，境界开阔，心情舒畅。又想起施蠡故事，自然引入自己和衡九的盟心之举。又因是在七夕前，更想起牛女故事。加上肯闲誓三字，意思是不只是儿女私情，更应该像范仲淹那样先忧后乐。恰好范墓就在山下松林中。于是就向范墓双双跪下，订白头之盟，立同心之誓。有点像古代章回小说私定终身，更像现代小说高潮一过，便顺势结束。
贺新凉
苍莽西风里，却谁知眼前景物，关山万里。犹是江南行吟客，暗数天涯知己，叹零落而今余几？一纸殷勤凭慰藉，两三行抵得盈千字。愁与恨，都勾起。    病中情绪原难理，又怎禁经春历夏，肌销神萎。亲椁未埋丙舍冷，哀彻流亡心肺。想魂魄望儿归祭。有弟已分生死绝，任迷途不返惭人姊。书至此，肝肠碎。
这是抗日时期流寓泰和赋答友人之作，三阕，此其一。上片叙友谊，尽情倾吐，一气直下，略无凝滞。而归结为“愁与恨，都勾起”。下片便写愁与恨。最突出的是，“亲椁未埋丙舍冷，哀彻流亡心肺。想魂魄望儿归祭。”字字血泪，痛断肝肠。已令人不忍卒读。加以久病他乡，有弟无耗。其何能忍！凡此皆由避寇而起，从切身的遭遇反映了日寇给中国人民造成的巨大灾难。全篇既是直抒胸臆，又极沉挚厚重。
另一首金缕曲，有序云：“1945年秋，日寇投降后数日，在银坑惊闻地质调查所傅徽弟君泰和殉难，痛悼成此。”劈头一句。“避难千官走”，便衬出了主人公的非凡品质。“书生殉守”，尤令人想到文天祥所说的读圣贤书，所学何事。真真是成仁取义。“想刀丛怒目嗔余丑”，这是何等刚强，何等壮烈。英雄形象，凛然如生。下片写烈士的弱姐老母，“怎信人间有此别，”因为日寇已宣布投降了。然而却果有之，“痛河清不见斯人寿”！何等惋惜，何等沉痛。日寇何等猖獗，何等凶暴。
1949年初春作《庆春来》，序云：“欣然制此，以迎新岁。”实是快要迎接解放。“想南旌，早日归来，更振起雄城箫鼓。”便是点睛之笔。结云：“笑唤横斜（指案头红梅），共春来同住。”满怀希望，雀跃之情，溢于言外。这也是当时一般知识分子的共同心态。可是她高兴的太早了，才七年便大祸临头，成了右派。1962年右派摘帽了，又唤起了新希望。她重振精神，写了两阕水调歌头。一寄友人，一寄爱人。虽然“百感涕纵横，生死有余痛”，但“转东风，薰爱日，快新晴”，究竟不同于往昔了。“今日非昨日，来日胜今朝。次第岂无风雨，春色转娇娆。薄雾浓阴散了，新绿上林梢。绝爱吴娃唱，杨柳万千条。”高压卸了。心情轻松了，调子愉快了。豪兴也又来了。可又好景不长，几年后，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劫就降临了。摘了帽的右派也还是牛鬼蛇神。
1976年政局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四人帮成了阶下囚。1977年元旦，他欢呼：“新史页，从头揭”（《贺新凉二阕》之二）。最有意思的是又一首赋梅的《庆春来》：
三十年春去春又来，问横斜、几经风雨？怎忘得韶光，嘘寒送暖，百万彤枝舞。心期曾许，荐解缚新姿，微馨一缕。忍销魂，鶗鴃先鸣，竟扫却落红无数。    应识驿程冰涣，重觅春行路。喜看地转天回，明霞更着千树。疏条老矣，还倩酡颜驻。灵雀梢头，唤江南词侣。
这词作于1979年农历除夕。1949年作过《庆春来》已见前述。这开头三句就是这三十年间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的高度概括。怎忘得三句是初解放时人民群众的欢欣鼓舞。心期三句是自己也心向共产党，欲竭其绵薄之力。忍销魂三句，事与愿违，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屡遭政治打击。大开大合，笔力凝重。无限感慨，怨而不怒。下片写当今的1979年，地转天回，又是一番新气象。自己虽然老矣，还振起精神，放声歌唱。
《满庭芳》是题其亡友汪松涛的《遗珠集》，1980年稿。兹录其上阕。
怵目风烟，伤心桃李，十年浩劫同经。遗珠犹在，那更话平生。容甫刚强使酒，得谁知，老眼翻明。酹西江、鱼龙浊浪，拍案未全平。
   怵目风烟是十年浩劫普遍情状。伤心桃李是特指遭劫的教师。呕心沥血培养的学生却在指挥棒下斗老师，侮辱老师，打骂老师。老师是何等的伤心。作者和汪先生都是教师，曾同事，同罹此劫。幸遗珠犹在，这既是说他的著作，也是指他本人。相逢尚能更话平生。容甫是清代著名学者和诗家汪中，此借以指汪松涛。他亦工诗。刚肠使酒，则是其性格。这里作者有注云：“文革中偶与先生相值道路。知余尚未解放，竟不避嫌，大声作醉语慰余：那些人长不了啦，看着吧！”自容甫以下直至歇拍，凡七句，皆说此事，像江水汹涌奔流，倾峡而出，气势十分劲健。
这年他还写了二阕贺新凉寄怀台湾弟妹。虽是替人写的，也有血有肉，情感充沛。前阕“回首苍茫家国恨”，后阕接着前阕提到的“骨肉团圆期有日”，发挥想象，展开来写。兹不具述。
时事在诗里反映更多。词里则是结合亲身经历，有切肤之痛；次为结合友人遭遇，由于情况了解真切，与自身有共同点。所以动起笔来总是情感沸腾，极为动人。这是她全集的主要内容和特色。

仰斋

此外以写夫妻关系的为较多。举一首。
陌上花
孤鸿燕北归来，归也又惊春晚。迎柬谁裁？陌上空歌缓缓。篆香一炷试招魂，奈化青烟飞散。待吟笺焚与，万千心事，不成都幻?    换韶光，绕砌花篱草，舞碧飞红参半。如此黄昏，怎得更匀寒暖！最伤懵懂床前别，还道十年相挽。到而今 ，剩对雕盒寒灰，伴余凄惋。
这是悼夫词。1983年春暮自京归来，室中亡夫骨灰盒怆然入目，不胜悲痛而作。其夫郭衡九逝去一年了。迎柬二句反用吴越王钱俶遗其妃子之语：“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历代传为最简短最温馨的爱情信。今则无闻无见，更为悲痛。篆香五句，宛转凄咽，柔肠寸断。换头遥应开头写春晚景象。实是为下二句张本。这下二句化用李清照著名的《声声慢》中语，不露痕迹。最伤二句，是忆其夫就瞑前夜温情之语（详见自注），哪知竟是永诀。痛定思痛，其何能堪。收尾三句，则是长痛，无有已时。元微之《遣悲怀》，苏东坡《江城子》恐无逾于此。
玉楼春
车停山市晴光乱，入谷才闻雷万转。瞥惊银汉下尘飞，怒泻冰河成雾捲。    游人踞石争相挽，股栗临如观壁战。我歌偏作玉楼春，与汝较酬寒亦暖。
这是写景诗，游黄果树大瀑布。起首平平叙入，入谷才闻，说明瀑布在岩谷深幽之中。雷万转，先声夺人。下二句将太白“银河落九天“具体化，形象化。惊字怒字，愈显重笔渲染。下片游人股栗，即为必然，不是浮夸。临如观壁战。壁战，攻入敌垒的战斗，这是激战恶斗，用以比喻大瀑布狂怒的奔泻及其骇人的惊险，既鲜明，又新颖。结尾突然一转，寒谷之中，却感温暖如春，词人盖别有怀抱。不知这词牌是有意挑选还是此意乃临机触发，读此可悟选调之一法。
八十年代后，颇多应酬应景之词。相较略逊于前。但精品亦不少。参加上饶蒋士铨学术研讨会，精神焕发，“哀乐不胜情”，连谱长短三阕。《莺啼序》是应索而作的茶词。由于借以“稍存亲友离合之悰，今昔品游之味”，娓娓而谈，兴趣盎然，读之忘倦。逸人是其族侄女，更是至交，《壶中天慢&#8226;寄梦，寄逸人问疾》，《风敲竹&#8226;哭逸人痛癌疾之逝》皆真情动人。余不一一。
最后还要提到集中最后的作品《南乡子二首&#8226;为青云谱八大山人纪念馆作》。录其一：
哭笑岂无端，零落王孙道路难。奕代相残民族泪，斑斑，休作朱明一姓看。    郁勃涌霜纨，生面翎鱼激肺肝。似不似间真得似，宗传，艺苑千秋照逝川。.
上阕不拘于一朝一人，回顾历史，不尽沧桑之慨，下阕叙八大山人作画的特点，别开一宗。“奕代相残”，“艺苑千秋”，立意高卓。感慨深广。为全集作了精彩的结束。
我知道吕小薇大姐的大名，始于1947年春夏间。《民国江西日报》忽辟一诗词专栏，名赣风。首期发了我一首七古，她一首五古。她诗描写三个小孩的天真烂漫以及合家安好的情状，给了我极深的印象，从此便心存景仰。这诗已收入集中，题为三儿歌寄衡九贵溪。到1988年江西诗词学会成立 ，在大会上方才识面。自后相见颇多。一次我去其家拜访，几上红巾覆盖的骨灰盒犹赫然在目。最后一次相见，是她在医院疗养。虽卧床上，接谈中犹精神奕奕。及闻仙逝，含泪为赋词一阕以悼之。今因其故乡武进南风词社征稿，草此应之，借志缅怀之情。
                                      己丑六月上浣于宜春仰斋

子二

想我江西王安石，黄庭坚真是开后人无数法门，得有诸子继承，幸哉！